林延潮不由大喜,就在二人交接时,但听郑贵妃悄声道了一句:“先帝留了一道密诏给太子,是关于先生的。”
林延潮闻言面上倒是波澜不惊地样子,淡淡地道:“臣谢过皇贵妃。”
在众人目光下,林延潮走到大臣之间打开黄布包裹的匣子,众官员们取出诏书看了一遍,验证无误后,都是露出笑容。
林延潮向太子道:“启禀太子,恭妃娘娘,传位诏书已取到,请殿下至文华门前宣读诏书,接受百官朝拜!”
太子闻言对王恭妃仍甚是依恋,犹在抽噎。
林延潮见此正色规劝道:“殿下需有人君之度,母子之情放在日后再叙,请陛下移驾文华门。”
沈鲤,朱赓等殿内众大臣也是道:“臣请殿下移驾文华门。”
太子定了定神,站起身来道:“多谢先生提点,孤晓得。”
一旁王恭妃拉着太子的袖子泣道:“吾儿登基为天子,死也瞑目了。”
林延潮道:“敢问恭妃娘娘可有信得过的宫人?”
“有几个,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。”
林延潮点点头道:“此事可以交代秉笔太监陈矩陈公公安排。”
田义脸色一变,默默退至一旁。
林延潮又道:“眼下新君册立,娘娘再居别宫已是不合适,不知要移居何宫?”
王恭妃犹豫道:“这……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想法,还请林先生拿主意吧!”
林延潮见此道:“慈安宫是原先仁圣皇太后所居,万历二十四年仁圣皇太后病故,慈安宫就空了下来。臣请娘娘移居慈安宫,不知殿下,娘娘意下如何?”
太子大喜道:“孤没有意见,一切请林先生安排。”
王恭妃看了暖阁一眼道:“林先生是先帝所托的顾命大臣,就一切听林先生的意思。”
林延潮对田义道:“那么还请田公公派人打扫,选派干练的宫人侍候吧!”
田义连忙道:“是。”
当下太子在林延潮等众臣的簇拥下走出启祥宫。
方出大门,正在宫门外焦急等候的文官们,一见到太子走出宫门,皆是拥了上来。
“太子殿下!”
“老臣见过太子!”
“臣叩请太子金安!”
太子见此场景差点失措,待他镇定下来,但不知说什么。
而林延潮在旁大声道:“殿下潜德久彰,海内属望,群臣们都盼着殿下早日登基临朝,君临天下!”
太子面色涨红,不过知道此刻需推辞一番。
但没等太子有出声的机会,林延潮即高呼:“臣林延潮叩见万岁!”
随即孙承宗,方从哲,叶向高皆是呼此拜倒。
左右大臣见此亦是振声大呼:“臣叩见万岁!”
群臣以太子为中心拜伏在地,太子不容多想已是黄袍加身。殿内王恭妃扶门望此一幕,有等苦尽甘来的欣慰,至于郑贵妃则转过身去幽幽一叹,在福王搀扶下缓缓走进宫中。
太子在群臣簇拥之下,坐上驾辇前往文华门。
太子驾辇刚出了隆宗门,而在外聚集的大臣们早都是听见禁宫里的万岁之声,一并赶到此处。
林延潮暗中吩咐辇驾放慢速度。
辇驾放缓,太子端坐其上,双手按膝目视远方,自有一等君王气度。
而他所经之处,官员们无不拜在宫道左右,口称万岁。天子刚去,新君登位,百官都怀着一等哀伤而又憧憬的情愫。
林延潮等大臣们则步行跟随在驾辇之后。
宫外其余官员闻之,皆是托起官袍扶着角带快步朝此赶来,沿途跪拜叩见太子后加入队伍。但见驾辇之后的大臣越聚越多,一路浩浩荡荡地前往文华门前。
驾辇终于抵至文华门,太子拾阶登台,林延潮等阁部大臣皆侧立左右。
但见礼部尚书于慎行当众宣读天子遗诏。
群臣再度朝拜。
“朕以冲龄缵承大统,君临海内三十载于兹,夫复何憾!念朕嗣服之初,兢兢化理,期无负先帝付托,比缘多病,静挕有年,郊庙弗躬,朝讲希御,封章多滞寮采半空加以矿税烦兴,征调四出,民生日蹙,夙夜思维,不胜追悔,方图改辙,嘉与天下维新,而遘疾弥留,殆不可起……
盖愆补过允赖后人,皇太子聪明仁孝睿德夙成,宜嗣皇帝位,尚其修身勤政亲贤纳谏,以永鸿图……
林延潮听此不由唏嘘,而台阶下不少大臣们亦开始哽咽有声。
……建言废弃及矿税诖误诸臣酌量起用,榷税改为国税,并新增织造烧造等项,悉皆停止。各衙门见监人犯俱送法司查审,应释放者释放……
……丧礼遵旧制,以日易月,二十七日释服,毋禁民间音乐嫁娶,宗室亲王藩屏为重,勿得擅离本国。各处摠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,不许擅去职守,闻丧之日,止于本处哭临三日,进香差官代行。卫所府州县官员并免进香,诏告天下咸使闻知……”
于慎行念毕后,群臣一并高呼请太子早登大位。
太子却道:“孤哀痛之际,无暇思此。”
于慎行当即拿出早已起草好的劝进诏书再劝。
太子仍道:“众爱卿忧国忧民,孤已知道了,但孤此刻方寸大乱,岂可思此。”
当即林延潮又率领群臣再度劝进。
经过三辞三让之后,太子在万般为难之际终于勉强答允,群臣无不大喜。
众臣议定登基大典日期,其实也是昨晚早就商量好的。
就在十日之后。
虽说时间有些仓促,但也是怕夜长梦多。如此局面得以过度,权位顺利交接。
两个月以后,新君已御大宝一个月有余。
万历皇帝尊庙号神宗,改元定年号为泰昌。
而邹元标,赵南星等当初因建言争国本而被罢黜的两百多名官员,尽数诏还并给予官复原职。
诏起旧臣中名列第一人的当然是前首辅王家屏。
王家屏知林延潮位尊不忘旧友,但他此时已年老多病。王家屏上疏推辞后,次年病逝于山阴老家。
除了王家屏,也有不少人上疏感激新君,但表示当初上疏不过是仗义执言,秉持公心而已,回朝为官倒是不必了。
众官员之中,唯独顾宪成未得起复的诏书。顾宪成闻之大笑,对着学生们言:“林侯官忌吾也!”
顾宪成余生于东林书院讲学著书立作,没有出书院一步,泰昌十一年时病故于家中,朝廷追赠其为太常寺卿,被后人尊为东林先生。
除非复官之外,泰昌皇帝还派中使存问申时行,王锡爵,赵志皋等在家致仕大臣,感谢他们在争国本时的维护,并给赏赐。
王皇后,王恭妃皆被尊为皇太后,太子妃郭氏册立为皇后,原先极为得宠的选侍李氏,因与郑贵妃关系密切。泰昌皇帝登基之后,也是将她疏远。
至于其他选侍也是封妃晋嫔,不一一列举。
泰昌皇帝登基后,官场上也有所变动。
吏部尚书李戴,兵部尚书宋应昌上疏告病乞归,不少大臣陆续致仕,年富力强的官员补上。
泰昌皇帝另下令大赦天下,同时罢去矿税,至于织造烧造尽数废去,同时恢复经筵日讲早朝郊祀告庙,几乎每日都要接见辅弼重臣,当面商量国事。
百官无不盛赞治国之勤勉,整个国家呈现出一等欣欣向荣的样子来。
然而这时黄河沿州县来报,黄河水清。
黄河水清则圣人出,要换了以往肯定是赞扬新君的祥瑞,但经沿河官员多年详查,采集数据,早已明白黄河水清多半出大旱。
故而大臣们不是歌功颂词,而是实事求是地商讨如何赈济安民备荒。
初春时节。
乾清宫旁的两根老树也发了新枝嫩叶,火者宫女正勤快卖力地拂拭着础柱,以求在新主人那留下个好印象。
两扇厚实的朱漆铜钉大门被推开,一顶步辇在宫门前停下。
左右的宫人见此连忙停下,躬身恭立在一旁。
林延潮下了轿子,但见他着大红蟒衣,腰佩玉带走上台阶。这位列一品,披蟒腰玉,是多少人一辈子的追求。
林延潮走进了乾清门。
乾清宫管事牌子王安立即迎了上来道:“见过林老先生,皇上正在批阅奏章,吩咐林先生一到,就请入宫中。”
林延潮叹道:“皇上如此勤政为民,真是天下之幸。”
王安笑了笑,一副知无不言的样子:“田义已向陛下请辞,去南京为太祖守陵。”
林延潮闻言道:“如此啊,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。”
王安笑了笑道:“当初传位诏书之事出了差池,换了是谁也不安其位。这田义一走,孙公公就要提拔为掌印,而干爹则将提督东厂。田义真是何其昏聩啊。”
林延潮看了王安一眼笑了笑。
王安又道:“听闻建极殿大学士赵老先生病重,皇上派地方官存问,答说就在这几日,赵老先生后,老先生即可名正言顺升为首辅,咱家先在此恭贺。”
林延潮闻言驻足,片刻后摇了摇头。
乾清宫内,新君正如王安所言,在御案后批阅奏章。
这两个月来,新君只是听政见习,大小之事皆由林延潮一人决断。不过新君变化依然很大,不再如以往处处谨慎小心,看人脸色般,有些君临天下样子。
“林先生来了,朕等候已久,赐座!”新君满脸笑容。
“臣谢过陛下。不知陛下有何事咨臣?”林延潮坐在御案旁的连椅上。
新君道:“之前矿税,织造,烧造令四方不安,百姓不宁,朕登基之后立即废除,欲使国家有所转机,但不料今年又来了大旱,难道是……难道是朕德薄?”
林延潮则道:“陛下无需菲薄,治后有乱,乱后有治,安中有危,危中有安,若是官员奏章里四方无事,人人报喜不报忧,如此才是陛下要担心的。”
新君又道:“朕践统之初,求治言于百官。却听大臣中议论不一,有的上疏言国家百废待兴,应革故鼎新,破世之陈习,有的上疏则言,革新不如故旧,蹈袭祖宗家法亦无不可,勿听群论而施政。”
“也有人道先帝治天下太猛,今当以治宽,也有人言太宽,今当以猛纠之,朕左右为难,不知如何听取,还请先生教朕。”
林延潮微微笑道:“革新不离宗,继承不泥古,只有一道何来两道?至于治国在于审时度势,不审势则宽严皆误。”
“今陛下亲政之初,无需多想,置亮弼之辅,召敢言之臣,求方正之士,绝嬖幸之门,以用贤臣贬小人为治国之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