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那一刻,杜兰薇才想起,傅承林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。她赶忙补充道:“我是杜映雪的女儿,我随妈妈姓。我在北京念大一,巧了吧,我和你同级。我跳级两次,复读一年,我比你小一岁,爱听音乐,爱交朋友,你猜怎么着?我的网友遍布大江南北……”
杜兰薇有一个收音机。她经常躲在被窝里,偷听相声节目。她以一种自创的“幽默捧哏”法,持续着长篇大论。几分钟后,杜兰薇没话讲了,只能提议道:“你做个介绍呗,傅承林。”
无人应答。
通话尚未结束。
傅承林把手机扔在桌上,忘记挂断。他去一楼厨房切了一盘水果,掏出另一只随身携带的手机,不少同学都给他发了短信。他亦如被设置了优先级的电脑程序,率先回复了姜锦年,然后是梁枞……剩下的人,他忽然不想回了,就假装没看见。
杜兰薇左等右等,杳无音讯。她只能挂断电话。
她对傅承林快速冷淡。
转折发生在同一年的清明节。
清明节期间,傅承林一家人去郊外祭祖。杜兰薇实在觉得自己身份尴尬,推脱着不愿露面,可是她的母亲坚持认为:她们都是傅家的一份子,傅家基本是一群生意人。很多生意人看重风水和运气,祭祖更是头等大事,她们绝对不能置身事外。
杜兰薇没办法,只能跟随母亲。
她走在继父的身后,与傅承林并排而行。羊肠小道上,杜兰薇踹开一块石头,鞋底前伸,故意碾死两条虫子。傅承林友善提醒她,她一抬头,才发现傅承林的奶奶正盯着自己,那眼神十分厌弃,彻底吓坏了杜兰薇。
杜兰薇往后一缩,牵住傅承林的手腕。他立刻将手抽走,揣进口袋,语气更严肃认真:“无论你今天为什么来,至少应该尊重长辈,尊重别人家的习惯。”
杜兰薇争论道:“我没有不尊重啊。”
十七岁的女孩子,嗓音稍微尖细,引发了亲戚们的关注。杜兰薇的母亲给女儿使眼色,可她的女儿太年轻,少不更事,对父母离婚一直心怀怨恨,怨恨母亲看不上父亲,怨恨父亲只会借酒消愁,压抑两年的情感说爆发就爆发了,杜兰薇的眼泪猛然往下落:“你们为什么要针对我?”
傅承林的父亲给了儿子一包餐巾纸。
傅承林将纸巾递交了杜兰薇。亲戚们都没说什么,傅承林也不开口,一路上,所有人缄默不语,杜兰薇止不住抽泣:“我们家没做过祭祖,我不知道。”连她的母亲都不理睬她,杜兰薇只觉羞愧难当,打起了退堂鼓:“我肚子疼,要回家了。”
“我有一个同学,”傅承林忽然说,“她在学校里,经常被人欺负。”
杜兰薇转移注意力,问道:“大学同学?”
傅承林点头。
杜兰薇抹干净眼泪:“不会吧。”
傅承林笑着反问:“有什么不可能?不止大学,你所认为的高端金融业,被欺负过的人不在少数。”
杜兰薇固执地认定:“我的同学都是好人。”
傅承林却说:“没有触及利益之前,所有人都是好人。”
杜兰薇问:“什么利益啊?学校又不会发钱。”
傅承林建议道:“你可以和水平出色的同学组队,规定只有一个人能得A,剩下的人,成绩等级都是C。你看看,朋友们会不会友善谦让,互相帮助。”
杜兰薇瞥他一眼:“你心好坏,好恶毒,你把人想得好坏。”
傅承林辩解道:“人不坏。天下熙熙皆为利。”但他并不为自己辩解。他默认又接受了“恶毒”的指控。杜兰薇咬唇,自觉语气不善,为了缓和关系,她也跟着发表意见:“学生们很年轻,少部分有竞争心。”
傅承林停顿片刻,进一步假设道:“工作组里,只有少数人能得A类奖金,剩下的同事,绩效考评分数低,只能得B类或C类奖金。他们会不会心平气和,接受一切分配?公司的利润持续走高,离不开成年人的竞争心。”
杜兰薇只当他在诡辩。
很快,他们一行人抵达目的地。杜兰薇突然意识到,傅承林刚才与她聊天是为了给她解围。
杜兰薇认为,傅承林的心理年龄远高于他的实际年龄。这并不是好事。阳光环境中长大的男孩子,从小没吃过亏,应该用温暖的态度善待别人。傅承林为什么成了一个反常的异类?杜兰薇猜测,他们家的变故,与自己的母亲有关。
她知道的。她一直都知道。
杜兰薇与傅承林没见过几次面,但每一次都是印象深刻。后来,她认识了更多的人,遭遇了更多的事,她变得越来越现实,十七岁时坚持的观点,二十岁时就稍微动摇了一点。她向自己的意念屈服,鼓起勇气,面对着傅承林,向他含蓄告白:“你能察觉身边的一个女人对你很有好感吗?”
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:“我没兴趣。”
傅承林作势和她干杯。他给她留面子,但是杜兰薇无地自容。那一晚,她跑出聚会厅,蹲在角落里双手抱头思考人生。她常有一种感觉:母亲的脸皮格外的厚,她很想学习厚脸皮,可她就是学不来,她的脸皮特别单薄。
杜兰薇颓唐如一尾将死的鱼。
她对傅承林的感情并不深,蜻蜓点水般的仰慕,要开解自己很容易。但她难以平复激烈的心跳,或许是她的动作夸张,她的背后,忽然有一个男人问道:“小姐,你身体不舒服吗?”
杜兰薇回头一看,望见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。那人眉目俊朗,仪表堂堂,礼貌地自我介绍道:“你好,我的名字是温临。”
杜兰薇问他:“哪个温,哪个临?”
他说:“温暖的温,濒临的临。”
杜兰薇和他握手:“我叫杜兰薇。杜鹃的杜,兰花的兰,蔷薇的薇。”
温临握着她的手指,好一会儿没松开。偏偏他摆出一副思考模样,似乎并不是在揩她的油水,她听见温临称赞她一句:“你是花朵做成的吗?杜小姐。”
温临抬步凑近,深红色的窗帘遮挡二人。
他们躲在宾客们的视线盲区。温临的攻势步步紧逼,他闻见她身上的香水味,叹道:“最像蔷薇。”
杜兰薇起初以为,温临是和傅承林一样的禁欲系,哪知温临一上来就这副态度。她一时无处可逃,在他腰间拧了一把,他便调戏道:“你还带刺呢。”
说完,他一退两米远。
他解释道:“你面红耳赤蹲在地上,我奇怪你是怎么了?冒昧地试了试你的反应,我想你应当没什么要紧的,太好了。”
他背靠着墙根,左手端住了酒杯。
杜兰薇双手抱臂:“你刚刚是那么想的?”
温临道:“是啊。”
杜兰薇瞧着他。直觉上,她怀疑他是个花花公子。但她又没有切实的证据,单从温临的表现来看,他并未做任何过分的事。聚会快结束时,温临问她要手机号码,她也给了。她大大方方、痛痛快快地报出号码,像是在刻意证明自己的魅力。
不久后,温临与杜兰薇成为朋友。
温临非常会聊天,善于察言观色。他还特别愿意充当杜兰薇的情绪垃圾桶,杜兰薇在学校里遇见了什么大事小事奇葩事,都爱说给温临听。
杜兰薇的母亲经常教育她:“切忌交浅言深。”
反复念叨过无数遍。
母亲在这事上栽过跟头,吃过大亏。但是杜兰薇没有。而言语的薄弱力量,总是比不上亲身经历来得猛烈。杜兰薇与温临的交往紧密,她并未隐瞒他:“咱们见面那一晚,我跟傅承林告白被拒了。”
温临饶有兴趣:“你喜欢他啊。”
杜兰薇早就死了那条心:“得了吧,我和他没戏。”
那天夜晚,温临开车路过杜兰薇的大学。他以一个朋友的身份,邀请杜兰薇去听一场歌剧。此前,杜兰薇曾在温临面前自称:她热爱音乐,常听意大利歌剧。其实都是假话,她完全是在装逼。
歌剧院里,杜兰薇无聊透顶。
她静坐于豪华的包厢雅座,每一秒都像一年般漫长。她一句意大利语都没学过,舞台上的女高音唱得正欢。温临开启一瓶香槟,执着酒杯,身体斜坐,他露出沉思的神色:“唱什么呢?听不懂,你做我的翻译吧,杜兰薇。”
杜兰薇如蒙大敌。
温临惋惜道:“你也听不懂?”
杜兰薇开始胡编乱造。她伸手指着舞台中央:“那个红裙子的女人是绿衣服男子的老婆。女人出轨,给男子戴了绿帽啊,她崇拜一个强悍帅气的男人。那个男人说——只有打败我,你才能找回老婆。于是绿衣服男子踏上了一条追求力量的漫漫长路。某一天,他路过一片森林,在森林中偶遇仙女。他爱上仙女,忘记了老婆。男人嘛,见一个爱一个是本性,前一秒还惦念家里妻子,能上刀山下火海,下一秒,为了得到仙女,他能将匕首插在妻子的心脏上。”
温临却问:“难道不是他老婆先出的轨?”
杜兰薇语气超快,她本以为,温临记不清她的话。
她抿唇道:“故事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。”
温临耸了耸肩:“意大利的艺术难懂啊。”
很多年以后,杜兰薇才从旁人口中得知:温临精通英语、法语、意大利语。而当晚的那场歌剧,表达的意思也全然不是她所瞎编的那样。她觉得温临还挺好玩的,装作不会意大利语,旁观她像跳梁小丑一般的卖力表演。
她与温临的那一段缘分,恰如雾里看花,水中望月。
二十一岁时,杜兰薇大学毕业。她厌倦了校园生活,但是母亲强迫她考一个硕士,还说,她年纪轻轻,学位在手,能多一份保障。人一旦参加了工作,每天的束缚就多了,趁着自己还能做学生,杜兰薇一定要把握机会。
杜兰薇在学校旁租了房子,备战考研。
同学问她:“你家里那么有钱,为什么不去美国念书?”
杜兰薇也恳求母亲:“妈,你送我去美国念书吧。”
母亲对她说了实话:“我朋友的孩子们,送往美国的,没有回来的。”原来母亲还是想把杜兰薇留在身边。女孩子走得太远,做母亲的难免不放心。杜兰薇不曾养育过孩子,也体会不到这种牵挂,她和温临发牢骚:“妈妈不许我出国。”
温临不以为然:“多大个事,电话拿给我,我跟阿姨谈谈。”
那天,杜兰薇和温临在酒店的旋转餐厅吃饭。杜兰薇将手机递到温临那一块,却不让他打电话。她记起温临的油嘴滑舌,十句话里八句假,还有两句半真半假。她是觉得很好玩,很解闷,他还能听懂她的单口相声,可是她的母亲呢?八成受不了温临这种轻浮悠闲的态度。
她母亲欣赏的是继父的谦逊沉稳,傅承林的冷静从容,她常说:这两种男人最适合女人倚靠。
杜兰薇当时没留神:她思考了温临与自己的未来。还担心她妈妈会讨厌他。
她喝了不少酒。
温临和她干杯,也沾了酒。当晚开不了车,司机遭逢急事——又或者,只是被温临设计成“遭逢急事”。他搀扶着杜兰薇,在酒店开了一间房。
杜兰薇全程都没叫出声。她知道那是温临,很配合他。虽然是第一次,但她也算阅片无数,毫不紧张,更不怯场。就是太疼了。她像法官审视犯人一样,盯紧了温临,温临被她看得一颤,笑着低下头来吻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