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公主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,显然并不将他语气里的管束放在眼里,说话间,从腰间那只藕粉色的布口袋中摸出了几颗青葡萄,送入口中,边吃边说道:“我又不跑出府去,就是坐在这儿吹一吹风。”
随着她惬意荡脚的动作,粉衫青裙,在夏风中微微轻轻摆动着。
明御史有些短暂的失神。
她幼时的确爱爬树爬墙,总是坐得高高的,可他就不行了,他怕高,所以不能跟她一起。
“可是有心事?”他的语气不自觉放缓了许多。
幼时她有心事时才会独自藏起来。
“当然。”长公主又塞了一颗葡萄,埋怨着道:“谢姣姣今日没让我吃冰酪!”
明御史一怔,就为了这个?
他略觉得有些好笑,但见她气鼓鼓的模样,便道:“太冰之物你吃不得,郡主也是为了你好。”
“可她吃了好些,还当着我的面儿吃!”
“……”明御史沉默了一瞬,这的确是有些过分了。
“回头我让许家姑娘好好说说她……”
听着这絮絮叨叨满是孩子气的话,明御史面上现出淡淡笑意,枣树在他头顶投下一片阴凉,叫他觉得心中平静清凉许多。
他突然觉得,殿下若能一直这样也好,至少无忧无虑。
只是如今大庆这局面,又能护她几日安稳?
明御史眼底浮现忧虑之色,再看向墙上坐着的人,一句压在心中许久的话,声音低低地说出了口——
“以往我总是刻意挑了殿下的错处拿去弹劾,实在很不应该。殿下是养歌姬还是养面首,按说都轮不到我来置喙……”
他如今突然想通了许多,什么名声不名声的,这些本就不是她所在意的。
或许,她只需要开心尽兴的活着就好。
他语气惭愧地道:“即便我本是不愿让那些别有居心之人混近殿下身边,恐他们对殿下不利,但言辞过于激烈,实在太不体面,也确实给殿下带来了诸多困扰。”
况且,他也的确是有私心在的。
他很清楚,这种事一旦掺了私心,那便落了下乘,看待事情也就注定失了公允。
敬容长公主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之后,转头看向他,不解地问:“你在说些什么呢?”
明御史回过神来,摇了摇头,看向她手里的葡萄,随口问道:“这葡萄酸不酸?”
“甜着呢。”
长公主摸出两颗,朝他丢了过去:“不信你尝尝。”
明御史赶忙伸手去接,然而只堪堪接住了一颗。
他弯腰将那颗落在地上的葡萄捡起,拿手指擦去沾着的灰尘,放进了嘴里,颔首道:“不错。”
敬容长公主看得笑起来,堂堂左都御史大人还捡葡萄吃啊。
“你该多吃些果子和青菜呢。”她指了指对方的头顶:“上回见你头顶光秃秃的,我听嬷嬷说过,多吃菜头发才能长得快,对了,还有芝麻!”
明御史抬手摸了摸头顶的乌纱帽——很难看吗?
他怎都忘了,她自幼就是个重视外表的……
他正要往下接话时,忽然听得墙内传来一道喊声。
“谢定宁!”
这声音来得突然,墙上的长公主吓得一抖,连忙道:“我不同你讲了!”
说着,便抱向了那棵枣树。
“当心着脚下……”明御史紧张地提醒道。
“我知道!”
这道声音很快便和那一抹青衫消失在了墙后。
明御史隐隐还能听到母女二人的斗嘴声,叽叽喳喳,谁也不让谁。
他无奈笑笑摇头,抬脚往前走去。
离了长公主府后方,再往前去,便是热闹的街市。
明御史手里捏着那颗晶莹的葡萄,目光落在了街边的一家医馆门前。
他这头发掉得着实有些厉害,尤其是最近——年轻时洗发便只是洗发,而如今每每洗起头发来,看着手里掉落的发丝,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跪在佛殿内正在经历剃度。
估摸着单是靠食补恐怕远远不够,是时候寻求医术上的帮助了。
明御史折身回到轿中,换了身常服之后,便毅然走进了医馆中。
堂内有四五名百姓在等候着郎中看诊,这间隙正在闲聊。
但闲聊的内容与各人脸上的神色却并不轻松。
“听说又要打仗了……”
“许将军出征还没回来呢,又要开始打了?”
“这回是和洞乌。”
“洞乌可不好打啊……”有老者摇着头道:“先前许将军亲自领兵都没讨到什么好处,那地方据说是易守难攻。”
“我家中才有南边的远房亲戚来投奔,据说外面到处都是灾民……难不成当真又要乱起来了?”
“……”
明御史在心底叹了口气。
他的头发,就是这么掉没的。
……
三日之后。
金乌西落,天际边赤霞满目。
这时,一行十来人,并着三辆车进了城门,正由城门守卫察看。
打头的是一辆马车,后头跟着的是骡车,骡车之上盖着油布,掀开来看,是些崭新的漆器。
“小的们是元氏商号的,每月都会进城一两趟。”一名穿藏蓝长衫的中年男子态度恭谨客气地递上商号的文引,“请大人过目。”
官差只扫了一眼,便露出了笑意:“都是熟面孔了。”
元氏商号同镇国公府的关系,他还是知道的。
说着,便让手下的人放了行。
中年男人道谢后,带人进城而去。
赶马车的是一名身穿短打,肤色偏黑,约四十上下的男人。
从进城开始,他便未曾四处张望哪怕一眼,待来到元氏商铺外,将马车停稳后,则是随众人搬挪起了骡车上的东西。
“老梁,说了多少次了,你不必做这些。”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向他摆摆手,说道:“先进来歇一歇吧。”
被唤作老梁的男人垂眼应了一声,跟着东家一起走了进去,从走路时便可看出,其右脚有些毛病。
东家体恤他,从不让他做重活。
然而老梁依旧觉得此番东家带他进城,似乎透着蹊跷。